一台巴掌大的POS机,几张信用卡,百万元资金便可在指尖流转腾挪。
正如中国证券报记者近日在拉卡拉POS机门店内所见:个人用户虚假注册为商户、激活POS机、插入信用卡、输入支付密码,“滴”的一声,信用额度便成为了个人储蓄账户里的现金。短短几秒钟,本应锚定消费的金融活水,变成可肆意涌入非授权领域的暗流。
POS机是专属于商户的收款终端,如今在拉卡拉、星驿付、立刷、盛付通等支付机构宽松的审核防线下,个人用户无需实体经营资质,仅凭虚假信息就可完成商户注册,“我支付给我”的套现戏法日日上演。靠交易量堆高利润,银行“选择性失明”,多方分润模式编织出一张庞大的利益网。
曾经的拉卡拉戴着创新光环——破解中小微企业主刷卡收款难题、打破信用卡跨行还款壁垒。然而,这些让拉卡拉站稳脚跟的创新,如今却异化为遮掩违规套现行为的华丽外衣,从“帮你还”到“助你套”,一条吞噬金融秩序的暗道随之而生。
● 本报记者 石诗语 董添
商户审核形同虚设
中国证券报记者近日走访北京地区POS机销售市场。在一家拉卡拉官方授权数字门店内,店长张力(化名)告诉记者:“个人办理POS机基本上都是用来做信用卡套现,方便资金周转。”
据张力介绍,POS机大致有四种,分别是智能POS机、电签POS机、传统POS机和微智能POS机。由于机身小巧、便于携带,有信用卡套现需求的个人办理电签POS机、微智能POS机较多。“每种机器单笔可以刷的最高额度不一样,我们可以提额,每笔最大金额是20万元。”张力说。
在上述拉卡拉官方授权数字门店内,一位POS机用户告诉记者,他每年套现金额达到百万元级别,“用POS机套现很久了,目前在用拉卡拉的机器,1万块钱交易量的手续费是60块钱。”该用户现场向记者展示了套现全过程,在注册为商户后,只需简单的刷卡操作,其信用卡账户内可用额度就转到了储蓄卡账户内。
“信用卡绑定的手机先以短信形式列示消费记录,首笔刷卡后一两分钟内,储蓄卡账户可以收到资金,之后的操作都是秒到账。”张力说。
记者发现,真正使这些POS机成为信用卡套现利器的是支付机构极为宽松的商户审核模式。在北京市另一家拉卡拉官方授权数字门店内,店长李华(化名)拿起一台电签POS机说:“个人用这种机器,说土一点叫套现,说优雅一点叫养卡,个人用户扫描机器后面的二维码就可以进行商户注册。”记者查询到,李华推荐的电签POS机是拉卡拉官网上展示的主要机型之一。
在李华的指导下,记者进行了实际操作。商户注册页面很简单,需要填写商户信息、法人信息、店铺信息三部分内容,每部分内容均有填写“技巧”,可使用虚假信息蒙混过关。当记者询问公司后台会否对自己填写的信息进行审核时,李华称从未遇到过因信息填写问题导致POS机无法使用的情况。
正如李华所言,记者以虚假信息随意填报商户名称、商户地址、商户照片等内容后就顺利完成了注册。随后跳转至拉卡拉小程序,登录、签约后,打开POS机,便可激活使用,整个流程不超过10分钟。
此外,记者调查了解到,除了为个人违规办理POS机,拉卡拉销售人员还向个人用户介绍如何利用商户收款二维码(码牌)进行信用卡套现。“办理码牌是不需要押金的,其可用于个人信用卡套现。如果套现频率不高,且有很多备用信用卡,可选择使用码牌。”张力告诉记者。
谈及拉卡拉的代理模式,一位知情人士称:“拉卡拉对授权代理商有培训、管理、监督的职责。该公司有一整套完备的管理体系,对于POS机用于信用卡套现的行为是严厉打击的。”但他同时坦言:“目前POS机代理队伍鱼龙混杂,冒充拉卡拉代理商的人很多,即便是拉卡拉认证的代理商,也会出现不合规的情况,公司管理方面存在需要改进和提升的空间。”
记者调查了解到,拉卡拉并非孤例,POS机被用于信用卡套现是支付行业普遍存在的顽疾。记者先后走访并致电包括立刷、星驿付、盛付通等多个POS机品牌的代理、销售机构,销售人员的话术以及将POS机用于信用卡套现的操作手法,与拉卡拉的情况基本一致。
代理商“爬坡”分润
在一家拉卡拉好拓客官方授权店内,一则“招商加盟 零元创业”的广告引起了记者的注意。店长王雪(化名)向记者介绍:“做代理需要先采购20台机器,个人刷卡用的电签POS机每台200元,是无限返还的,即20台全部推广出去后,再免费给你20台,上不封顶。成为代理人后,我们会给你开通代理账号,你可以看到每台机子的刷卡情况。”
“一台机子在激活后首月交易量超1万元,可多得50元提成。”王雪告诉记者,“押金也有两档,如果你推出的机子押金为199元,那你可获开机奖励150元;如果你把押金设定为299元,你可获249元开机奖励。”
王雪向记者提供的拉卡拉好拓客2025年分润政策显示,该机构提供的分润比例按代理人名下所有POS机合计月交易量大小分为10个等级,这些等级均以山的名字命名,交易量越大,分润比例越高。例如,月交易量200万元以下被称为“庐山”,月交易量达到200万元至400万元被称为“玉山”。提升交易量,在业内称作“爬坡”。
“刷卡费率有0.6%和‘0.6%+3’(每笔额外多扣3元)两档,这个由你来定。”王雪说。对应两档不同费率定价,“玉山”的分润比例为万分之3.3和万分之5.5;最高一级为“泰山”,月交易量需达到10亿元,分润比例为万分之6和万分之9。
“收入多少看个人能力,电签POS机个人用户较多。”王雪补充道。
若信用卡套现客户发生逾期给银行造成损失,支付机构及其代理商是否要担责?多位销售代理表示,我们只是推广机器的,与信用卡没关系,没有权力管客户如何刷、刷多少。
但记者发现,拉卡拉的《特约商户支付服务合作协议》中显示,若签约商户出现交易金额、时间、频率与经营范围、规模不相符的异常情形,或疑似虚假申请、银行卡套现等风险行为,拉卡拉有权暂缓商户交易资金交易、结算。
当记者问到POS机刷卡套现操作是否合法合规时,多数销售人员均大方承认:当然是违规的。但在谈及套现后的风险时,多位销售人员表示,银行发现了会停卡或降额,但只要按照我们传授的攻略操作就可不被发现。对于套现新手,营销人员准备了一整套教程,关于何时刷卡、每次刷多少、被发现了如何申辩等均有详细介绍。
巨大利益网
与许多隐匿的金融乱象相比,POS机信用卡套现操作似乎格外明目张胆。记者发现,“法不责众”的侥幸心理成为这个领域的群体漠视合规性的主要原因。“利用POS机进行信用卡套现的人有很多,怎么管?还能个个都抓起来吗?”李华反问道。
信用卡套现俨然已形成一张庞大的利益网。记者了解到,在现有技术条件下,银行并非监测不到异常刷卡数据,部分银行对此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“目前我们可用大数据模型与消费者日常交易行为进行对比,频繁出现异常交易的消费者不难被捕捉到。”某股份行信用卡中心相关负责人向记者透露,“监测到异常行为后,采取什么态度、是否做出惩戒措施,各家银行有不同考量,主要取决于银行自身对于风控与收益如何平衡。”
“银行既是管理方,也是受益方。用POS机刷信用卡套现,客观上提升了信用卡交易量、使用率等指标,同时从中收取的手续费可增加银行收入。银行有利可图,管理自然会宽松些。”上述某股份行信用卡中心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,“按照行业惯例,发卡银行、收单机构、银联的手续费分配比例为7∶2∶1。”根据相关文件,每发生一笔信用卡刷卡交易,银行可按照交易金额向收单机构收取不超过0.45%的服务费。
为规范POS机支付交易,监管部门曾发文明确,一台POS机只能对应1个特约商户,且只能对应1个受理终端序列号,即“一机一户”“一机一码”。
上有政策下有对策,如今摆脱该项限制竟成为POS机代理人员增加销量的主要卖点。“如果套现金额大、使用频繁,就需要多备几台机子。不同机子换着刷,这样才能不被发现。”李华说。
记者通过采访一些套现用户了解到,很多进行信用卡套现的个人名下都有几张甚至十几张信用卡,并有多台POS机,一张信用卡完成套现,到了还款期后,再套现下一张。如此一来,用户可长时间循环使用套现资金。一些用户持有的信用卡额度总计高达几十万元。
套现涉嫌违规违法
那么,POS机刷卡套现的行为真如代理商们所言,能够瞒天过海吗?
“我们监测到某台POS机频繁刷卡套现时,一般会先给持卡人发短信、打电话进行提醒,后续会采取降额处理,严重的话就直接封卡。”平安银行相关业务人员说。
“信用卡套现是不合规的,属违法行为。”光大银行信用卡中心业务员告知记者,“如果消费者将信用卡额度用于生产经营、投资、套现、洗钱等非消费领域,我们会对信用卡账户采取调减授信额度、止付、冻结等管控措施。”
近年来,相关部门对支付领域的监管趋严,千万元级罚单屡见不鲜,消费者因信用卡套现获刑的案件也时有发生。例如,央行近日披露,汇元银通(北京)在线支付技术有限公司因预付卡在未签署合作协议的特约商户使用、支付接口管理不规范、违规进行非同名划转、未严格落实开户实名制、未落实支付账户限额管理、未严格落实商户实名制,被监管部门给予警告,没收违法所得1144.35万元,并处罚款1287.07万元,罚没共计2431.42万元。
信用卡套现风险重重。从税务征收监管现状看,POS机套现还存在多重涉税风险。税务监管部门人士告诉记者:“在信用卡套现过程中,具体的商户经营环节是缺失的,导致很多刷单行为最后没有增值税和所得税的申报收缴,这是税务征收监管中的一个薄弱领域。”
对银行而言,业内人士认为,信用卡套现行为扰乱了金融市场秩序。“套现行为使得大量资金脱离了正常的金融监管体系,银行无法准确评估借款人的还款能力和风险水平,一旦市场出现波动,借款人逾期,可能导致银行的不良贷款率提升,甚至引发系统性金融风险。”上述某股份行信用卡中心相关负责人表示。
对个人而言,“信用卡是银行给予特定持卡人透支消费的凭证,仅能用于特约商户购物或者消费,需严格遵守发卡行的规定进行使用。信用卡套现破坏了相关管理制度,轻则违法,重则涉嫌犯罪。”河北厚诺律师事务所律师雷家茂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。
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孟博告诉记者,根据最高人民法院、最高人民检察院出台的《关于办理妨害信用卡管理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相关条例,违反国家规定,使用销售点终端机具(POS机)等方法,以虚构交易、虚开价格、现金退货等方式向信用卡持卡人直接支付现金,情节严重的,应当依据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条的规定,以非法经营罪定罪处罚。
具体来看,如数额在100万元以上的,或者造成金融机构资金20万元以上逾期未还的,或者造成金融机构经济损失10万元以上的,应当认定为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条规定的“情节严重”;数额在500万元以上的,或者造成金融机构资金100万元以上逾期未还的,或者造成金融机构经济损失50万元以上的,应当认定为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条规定的“情节特别严重”。
建议多管齐下治理
信用卡套现乱象难禁,主要原因在于识别难度大、资金流向追踪难、跨部门协作难、技术手段滞后等。
中央财经大学副教授刘春生对记者表示,一方面,多个利益相关方借此获利,导致自我管理动力不足,约束缺失。在利益驱使下,持卡人容易忽视其中风险,银行对轻微套现行为予以容忍,支付机构放任审查漏洞。另一方面,监管难度较大。交易数据海量复杂、套现手段隐蔽、各方利益难协调以及法律法规不完善等,都增加了治理难度。
“信用卡套现涉及银行、支付机构、清算机构、商户等多个主体,需要多个部门协同监管,但各部门之间在信息共享、协调配合等方面存在困难,不易形成有效的监管合力。且法律法规不健全,目前我国法律尚未有专门针对信用卡套现的罪名,导致对套现行为打击力度不足,违法成本较低。”中国企业资本联盟副理事长柏文喜说。
对于信用卡套现乱象的治理,刘春生、柏文喜建议不同机构各司其职,严守资金监管防线。支付机构要严格落实商户实名制,实时监测交易、预警风险,杜绝为套现行为服务;清算机构应建立异常交易监测拦截机制,协同各方防控风险,确保交易清算准确无误;发卡机构则需加强持卡人信用评估与额度管理,运用技术手段监控交易,完善内部风控,防止信用卡套现等违法活动滋生。
多位分析人士建议,在完善法律法规与监管制度方面,应明确套现界定与罚则,细化对金融机构监管要求,加大对套现行为处罚力度,推动社会信用体系建设,全方位遏制信用卡套现行为;技术应用方面,利用大数据等智能技术搭建高效监测防控系统,促进机构信息共享合作。此外,应加强对持卡人、支付机构等培训教育与信用管理,建立黑名单制度。
雷家茂建议,持卡人应严格遵守发卡行规定,依法依规使用信用卡,养成良好消费习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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